“认清楚我的脸。我名叫‘恨不得’,
叫‘奈何天’‘空悲叹’‘生离死别’。”

夢の終り

夢の終り

文/朝雾灯

 

记得很清楚的是,我是在南神保的车站碰见泉镜花君的。

他走路姿势端正,步伐不大但很快,在十月天里像准备过冬的松鼠一样敏捷;手上小心抱着一个报纸包的包裹。看见我,他的眼神忽地锐利起来,三步并作两步凑近:“你来这里干什么?你不会忘了老师不准我们随便看书吧?”

我对这样的打招呼方式感到不胜其烦。叶门有许多不成文的规矩,细致而琐碎——社中的某氏曾对此有过一针见血的解释,他说红叶的道德观不同于常人,因此他人眼中的要紧事对他来说不值一提,他人眼中无关紧要之事在他看来至关重要——不能随意阅读就是其中之一。老师的理由是,早期进行大量阅读会让人眼高手低。我想这大概是他从作家生涯中总结出的痛切经验,但学习文学却不能广泛阅读,实在让人感到古怪。若是在帝大文学部,不读个几千册恐怕说不过去吧。

我反问他:“你又来干什么?”

这个问题成功转移了他的注意力。“他们通知我,”他以怪异的动作动了动手肘,既想向我示意怀里的包裹,又极宝贵似地不肯撒手,“来拿老师的样书。”

我应了一个语气词,便转头看向眼前的路面,不再说话。镜花似乎对我没再问下去有些不满——可能我应该问他是什么样书、什么时候上架、状况如何,以让他有机会展示自己对与老师有关的事务的熟悉程度,我想他会直接用责备的语气说:“你没有别的想问了吗?”但他只是叹了口气。那近在咫尺的一声也被渐冷的秋风吹到了路面上。

刚过午饭时间不久,车站上没有什么人;不知从哪里飘来的白烟,将街对面的行人笼罩在朦胧的幻觉里,偶尔从大雾中探出一只踩着木屐的脚或一只拎着洋伞的手。冬天像是提前来了。我感觉到气氛在我和镜花之间的安静中渐渐冷却,随着身后的落叶掉在地上发出“嗒”的脆响。我想镜花应该开始有些无法忍耐这沉默了——起初我对此视而不见,想借此报复他,但没过几秒又感到于心不忍(彼时我尚未意识到,无法忍受沉默的其实是我自己),于是并不诚心地问:“你接下来去哪里?”

他仍看着路面,漫不经心地回答我:“我可以去塾里吗?”

我吓了一跳,从未想过他会这么问。我和风叶——我们的同门,同时也是我的友人的小栗风叶君——虽然是十千万堂塾名义上的带头人,但这仅意味着我们是最早住进来的,除此之外什么也不代表。如果有将镜花拒之门外的权力,风叶早就行使它了。但除了老师和镜花的好友柳川春叶君,我想不出他要去塾里拜访的理由。我结结巴巴地说:“呃,你来干什么?春叶在老师那边,今天轮到他看门。”

他瞟向我:“风叶呢?”

“我不知道。他一大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。”

镜花和风叶十分不对付。这其中有许多复杂的感情作祟,但最主要的还是与老师有关:对受宠爱的学生来说,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老师的偏心。一门下最优秀、得到最多传授的两个弟子,行事风格和作风却迥然不同,就像一个皇帝的两位宠臣,彼此间横亘着无谓却又不可消解的嫉妒和猜忌。风叶恨镜花“阿谀谄媚”;镜花恨风叶放浪不受管束,更恨他放浪却依然受宠。我虽然常出于情义站在风叶一边,但身为一介无辜人士,仍不想被卷进二秀才的争端。既对立又不那么对立——我和镜花在人际面上就是这样的关系。

他果然接着我不想听的话题说了下去:“我听说他前几天也擅自跑掉……”

我顿时感到坐立难安,满心想着电车是不是停运了,甚至有沿着来时的方向遁走的冲动。幸好镜花没再说下去,敏锐的他似乎终于发现我不想谈论这个……于是镜花小史又叹了口气。最后——他好像为这句话准备了很长时间,琢磨着合适的语气,合适的停顿,合适的时机——他问,你有没有兴趣走走?

我像傻子一样说,什么?我发现自己愣着的原因,是我正暗暗地为镜花的戒备和疏离感到有点难过。

“因为这里不好转车,”他看着我说,“我们不如走到御茶之水。”

我还是鬼使神差地跟着他走了。起初他在前,我在后,他走得很快,因此我不用刻意放慢速度就能跟他保持距离;但他总要时不时回过头来,等着我赶上,才肯继续往前走。电车发出铛铛铛的声响,直奔向我们眼前的道路尽头,像个形单影只的行路人;我在这样的声音和落叶中想,他是不是生气了,不愉快,或者感到不耐烦。就这么赶了几个回合,镜花干脆倒退到我旁边,要跟我并肩走。这么做并不容易:他轻盈而敏捷,我比他稍矮一些,一边犹豫要不要跟上,一边又希望我们能像原先那样假装成两个有着相同目的地的陌生人。每次他刻意慢下来,我反而刚好往前迈一大步。这让我意识到,我和他的不合拍,大抵是与生俱来的。

我专心致志地走着路——同行这么简单的事竟也变得像两人三脚一样困难——以至于连令人尴尬的沉默也被完全忽视了。路本来就不远,转眼已能看见御茶之水桥遥远的影子,桥对面是文京的师范学校,再走百来步,就是车站了。

“——那个人,”

镜花突然像马上就要失掉唯一的机会似的,急惶惶地开口——像是站在断崖边上,又像正面对一条即将离岸的船。我看见他的表情有一点泫然欲泣的意味。他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呢?回忆,是他即将要向我说明的某种东西,将他拉到那段回忆里去了。

“那个人曾经救了我。”

我马上明白了那个人是谁。问题在于,是哪一次?

而镜花已经平静下来。“……三年,没错,三年前,我回老家去了。”

我比对着自己的时间表:彼时我还没成为尾崎红叶的学生。镜花来提议我去见老师,是后一年的事。

而他看着神田川的方向,双眼却好像很快地陷入了梦里;从这里是一点也看不见高耸堤岸下的河流,也听不见船只划过河面的水声的。再度开口时,他好像又清醒了一些。“那时我曾想跳下去。”

“哪里?”

“浅野川。”

镜花答得飞快,好像他一直在等我这么问,我甚至来不及感到后悔,只能接受来得太快的报应:这个过于熟悉的地名让我感觉全副内脏都在下沉。他好像故意要刺激我:就是那条河,你记得它的模样,你还要装作无动于衷吗?我只能竭力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,不去想象镜花像奥菲利亚一样沉入伴我度过童年的河流的样子。

“晚上,我一直在河堤边到处走,没有别的事可做……那时我完全无依无靠了,我也没有脸面回家里去。我的脚已经被河水沾湿了。你听见过河水叫你的名字吗?它们一直在叫我的名字。”

从没有过。我想让他别说了,却又说不出口,觉得这过于自私、过于残酷……

“我好像早早地被母亲抛下了,那年没有跟她一起去,是个大错误。”他这么说的时候,整个人一动不动,好像在听泉镜花讲话的录音,如果不是他的鬓发被秋风吹起来,我几乎要以为他只是一尊雕像,“所以她在水面下叫着我呢。”

我实在无法忍受了。“老师呢?”

他终于被唤醒,看向我的眼神中有了焦点。虽然似乎有点不满我擅自打断他的故事,但他还是说了下去:“老师告诉我我很重要。对他来说很重要。我怎么敢想那样的贵人会挽留我的生命?他给我寄了信,还有了一笔钱:明明隔着信纸,我却觉得他好像握着我的手、看着我的眼睛,请我务必不要……”(他一如既往,像不愿触犯禁忌似地对“死”字绝口不提。)与讲述自己被浅野川呼唤时的镜花相比,此时他宛如领受神迹、死而复生,眼里流溢着依恋和憧憬的光彩,没有我,没有这条街,没有神田川和浅野川,也没有那一夜和死亡,连苍白的手指和脸颊都像在错觉中泛出玫瑰色。

“为了他,我才没有跳下去。”

我突然感受到一种残酷的痛楚(却并不指向谁)。

“他实在是位——”镜花寻找着措辞,最终却选了最普通的那个,“——很好的人。”他垂下眼睛:“我是说,你们——我们都——不应该让他烦心。你为什么不愿意去做门房的轮换呢?去房州那次你究竟在想什么?风叶为什么总是逃走呢?……你明白老师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?”

我只想对他说:你明白这话对我这种学生来说有多么残忍吗?

他发觉了吗?镜花突然像感到羞愧似地闭上了嘴——如果他的眼睛里没有怜悯就好了。他说:“不,你不……”

我猜他想说:你不明白。

他说:“对不起。”

后来我们还是在御茶之水上车,前往神乐坂。电车沿神田川行驶,我盯着窗外的堤岸和外濠——枯水期即将来临,河流的水位下降不少,水面上还飘着些无法辨认的杂物,看起来又脏又冷,没有人会想要跳进这样的河里——想到,我果然是讨厌镜花的,其中一部分甚至已经变成了恨。在那浑浊的万年笔墨水中,是叫作“嫉恨”和“不可及”的颜料……我感到喘不过气,好像有一头公牛站在胸口;但我仍然一边眼前放空、将注意力集中在视野角落的镜花身上,用余光看着立柱和鸟群的阴影从他脸上掠过,一边想:在这之上,我又发自心底地可怜他。在我看来,他说老师曾挽救了他,倒并不完全为了最后的说教,相比之下,后者反而更像附加的东西,像是对动机的生硬掩饰。但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,也不认为自己有向他询问的机会(更确切地说,资格)。在最后,思考的末端,在花哨的新剧场广告下、神田川下游散发的微臭里,我不得不意识到——我讨厌他,怜悯他,同时又无可救药地憧憬他。

 

老师竟已等在塾里了。我马上想到这对我来说是颇不利的局面:但我永远是站在后面沉默的那个,还有时间可以争取。是镜花先开口:“您怎么这么早?”以往他会在晚饭时间过来,但现在不过午后四时而已。

老师耸了耸肩膀,又像在做某种放松肩膀的体操似地摆了摆头。“没什么事干。”他抄着手,语气像在问晚饭的配菜,“你们干什么去了?”

他果然这么问了,他一定会盘问的。我该用什么借口?

“我们拿样书去了。您要现在看吗?”

结果还是镜花先回答了。老师甚至一点起疑的表现也没有,不知发生了什么好事,他显得很高兴。“就放那儿吧。我晚上带回去。”他伸手在弟子的头顶上轻轻拍了一下;镜花的尾巴都快要摇起来了(如果他有的话)。但向我述说回忆时显现的那种光彩,如今在他的眼睛里已经看不到了。

这下,镜花和我就成了共犯。仔细一想,就算说真话,老师也不会拿我怎么样。

我离开八曡大的堂屋,上到二楼,心里回忆着今天轮到谁做饭。菜由老师家提供,或者打电话让附近的雅叙馆送来,但米饭还是得自己弄。

大概是在去年底,风叶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住。他说老师家里人太多、太吵,女孩子也多,老师又总呼来唤去,静不下心来写作;他和春叶已同老师商量好了,借老师房子后面、箪笥町的一栋空房,离得近,从尾崎家庭院后面走下几阶石梯就到。伙食嘛,我们大家一起负责;门房的工作,既然我不想做,风叶和春叶可以去轮换。最重要的是,每个月只需要交一点钱,就能得到一个稳定的好住处了。于是到了12月,我从原先住的寮里搬了过来;后来这房子被称作十千万堂塾,从名义上和实际上变成了叶门弟子的宿舍。起初还有一位田中凉叶君住进这里,后来他患了结核,老师让他去房州疗养,并遣我去探望。那件事我办得不怎么样,最后是由风叶去收拾残局的。

我想回房间,构思中旬截稿的俳句,却感到坐立难安。这种情况下怎么写得出来?老师和镜花他们还在一楼,不知在说什么,又听见“当世妇人……内幕……大臣……松方内阁”,像是在念报纸。我在无所事事和郁结中消磨着时间,直到时近掌灯时分,风叶回来了。

我听见老师照常问他去哪里回来,有没有买什么,等等。又是老师的笑声,估计风叶真的带了甜食回来赔罪;但他素来是一毛不拔的,八成只是熟人赠的小点心。接着是楼梯上的脚步声,是风叶上到二楼来了。他看到我,很惊讶似地:“原来你在!”又低声说:“那家伙怎么又来了!”

镜花一来吃饭,平时就铁公鸡般吝啬的风叶便更加小气,只是碍于老师也在,从来不敢表现得太露骨。

我说:“我在外面碰到他……”又问他去哪里玩了,回:浅草。我想,不知他知不知道自己逃过了做饭时间,顶替的春叶在厨房气得把饭勺敲得哐哐响。和鞍前马后的好学生镜花相反,对这些事务——包括老师的命令在内——风叶通常都抱着敷衍了事、能逃则逃的态度。即便如此,老师对他依然十分宽容:前几年我还当编辑时,风叶不知出于什么心境,曾跑到半田乡下窝着不愿回京,老师虽心有不满,却提示他去当地的酒造取材;后来,他还因此写出了相当不错的小说。

等馆子把菜送来,大家一起吃过晚饭,又聊完一阵——大抵是朋友的朋友与艺妓的纠纷、朋友的老师的外甥女与来路不明的男人私奔未遂之类,可以作素材却实在鸡毛蒜皮的事——到了点,老师便嘱咐我们早些睡觉,打着哈欠回家去了。我问镜花:“你还不回去吗?”如今他和祖母、弟弟住在大塚,还有一段路程。

镜花回:“我今晚在这儿过夜。”这次竟不再问可不可以了。

由于他并不是第一次在塾里过夜,大家都见怪不怪。但泉镜花其人有数不尽的怪癖:他一定得在蚊帐下睡觉,就算在最冷的日子里也是如此。如果外宿没有蚊帐,他就到处去借;风叶曾跟我开玩笑,说在镜花眼中蚊帐不止能防蚊,还能防风、防雷、防雨、防鬼神。这不像个笑话。当然,在这天用蚊帐是不很奇怪的,十月的晚上还有一些蚊虫。我们原本有四顶蚊帐,其中一顶是镜花从家里带来,为在塾里过夜准备的。镜花找出来,发现它已经被火烧穿了一个洞。

“谁?”

在场的四个人都抽烟,所有人都默不作声。于是我们决定只能凑合一下,让镜花在我那顶稍大的蚊帐里挤一挤。他像《出埃及记》里指挥以色列人的法老一样指挥我将蚊帐的每一个边角掖好,终于感到满意,我们也终于得到安宁,可以拉灯睡觉了。

大概是都市生活,具体而言是上午睡得太多,让我的大脑并不遵从日落而息的本能。它依然很活跃,足以让我做起清明梦来。我一遍遍反刍着白天所见所想的每分每秒,脑中最清晰的却依然是镜花的话语,和仿佛将大部分色彩都剥离吹去的惨淡的秋日光景:他还没有说理由。但,这很奇怪吗?尤其是在我们这个国度里,自杀——更不必说仅仅是冲动和未遂——是很罕见的事吗?我想象着可能的理由:在我的揣测中,它是并不基于什么哲学性的思考的。就算通晓英语,镜花的思维仍像江户人一样古老,而在封建时代,人们自杀无非是为了殉节——一种戏剧式的保护尊严的手法——或是生活——无以为继,过不下去了。21岁、身在老家的镜花有何节可殉?他说自己当时无依无靠了,更可能是——

“你今天吃胃药了?”

我睁开眼。“什么?”

镜花用被子挡住鼻子以下,只露出双眼:“你身上有股药臭味。”

我回忆了一下。“没有的事。”

“那么,就是药味已经从内脏渗到你的皮肤里了——”

“你们到底睡不睡?”

春叶。他是一个小号的老师,不仅一样爱捉弄人,还有一样的暴脾气。

我一回头,镜花已经露骨地装睡起来。于是我也闭上眼睛,继续想:我还记得今年开春,大概是在《国民之友》,镜花发表的一篇叫《化鸟》的小说。里面的主人公为了再见救命恩人一面、意欲投水的场景,就来自今天我听见的经历吗?他真的在浅野川上听见了呼声吗?在镜花眼里,投水自杀确实能是与他的母亲联系起来的吗?稍等,我可不是在写镜花的作家论……

突然有什么东西滴到了我的手上。像是雨水,却不像秋雨应有的那般凉——在我这么想的同时,雨像得到信号般淅沥沥地下了起来。更多的“雨”落在了我的手上和脸上。难道这屋里已经开始漏水了吗?不像秋雨那般凉。我本想放任不理,漏雨却更加严重起来,屋里像是下起了小雨,还传来一股奇怪的味道——不。我睁开眼睛。屋里像是下起了小雨。这双眼已经适应了夜里的黑暗(它像洗笔水般冰冷浑浊又挥之不去),月光足以让我看清——没错,皓月当空,没有一丝阴云——雨是下在蚊帐里的。被月光镀上银白轮廓的风叶和春叶的侧脸、头发、被子边缘,都干燥而静止着,我的被子却已经被雨水濡湿了,整个身体像躺在冰窖里;一回头,镜花的半张脸都已浸没在水里了。被月光镀上银白轮廓的风叶和春叶的侧脸、头发、被子边缘。我举起手想看个究竟,却感觉触感怪得很,指缝间一阵粘腻;我把手拿到眼前一看,颜色显得怪异,仍看不清。我心里突然不安起来,也不管现在是半夜,一边摇着镜花的肩膀一边大声喊他的名字,不择手段地要把他叫醒。

没有反应。颜色显得很怪异,看不清楚。镜花就像死了一样,连呼吸也不能确定,仅仅是闭着圣人般的双眼;他躺在被浸染的被褥里,就像躺在他自己的血泊中——是的,我抬起头看见如同被大火熏过般漆黑斑驳的天花板,看它从缝中渗下温热的血来,就像躺在他自己的血泊中,滴在我的脸上。

我睁开眼睛。

确认天花板没有漏水、身下被褥干燥温暖之后,我转向镜花那边——没料到他也睁着眼睛,吓得我一哆嗦。四目双对的瞬间,他似乎将原本梦游般半眯着的眼睛睁大了,他好像也跟我一样,正从另一种恐慌中回过神来;但讶异只停留了一瞬,便像蚊虫感受到逼近的手掌扇起的风般溜走了。现在是几点?他似乎有些迟疑,然后用我刚好能听到的音量问:“你也……睡不着吗?”

我心里惊魂未定。“我做了噩梦”,我却说不出口。

镜花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。“你可以把灯打开吗?”

他说的灯,应该是放在我左手边、房间角落的有明行灯。原本是在就寝时使用、以便半夜突发情况的小灯,但我们并不怎么起夜,也不是要把短刀放在枕边的武士,便一直闲置着。

“你要起夜吗?”

他不由分说地催促我把灯点上,然后从被子里钻出来,掀开蚊帐,袜子在榻榻米上发出羽毛般的声响。他没有走出房间,而是翻找起整齐地叠在一旁的衣服。再回来时,他的手上拿着一沓写了字的原稿纸。

“大半夜的,你不睡觉?”

“当然,但不是现在……”他挥着手指示我把提灯拿到我们俩的被褥之间,又半个身子钻回到被子里,“听我念稿子吧,好吗?”

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。我知道镜花经常拉着弟弟要读稿子给他听,在塾里时也曾对我们这么干,但从来不是在深夜。我感到自己的精神因为刚才的梦而疲惫不堪,心底却又对入睡产生了一点恐惧。“现在两点,还是三点?”

他只是拿着稿纸看着我,轻轻地说:“什么点也不是。”我想,这是一句很奇怪的话。就是这样的一句话,让我好像突然迷失了时间,迷失了判断。我有些迟疑地凑过去。我们在这样的夜晚里组成了一幅怎样的景象呢?在柳色的、高高吊起的床帏般的蚊帐里,我和镜花围着光芒微弱的提灯,像冬夜里的两个旅人。

我瞟了眼开头几句,得到几个零碎的字词。“不是小说吗?”

“具体来说,是一个梦,”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,“……还没有名字。你可以闭上眼睛吗?”

他又在故弄什么玄虚?我阖上眼,夜灯便化作一阵透过薄薄眼睑的温柔的光。连窗外树上的昆虫都不知为何停止鸣叫,我只能听见镜花轻浅的鼻息和纸张的脆响——接着空气又喧闹起来: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,由远及近,像潮声,像蜂鸣,又像整齐而细碎的吟咏……我感觉到一个汉字提着笔画的裙角,轻轻地贴着我的鼻尖扫过;我在眼睑下青与红的血管里,恍惚间看见文字列着队,行进如北风中的沙尘——它们去哪里了?我忍不住睁开眼睛。

空气为之一变。不是夜晚,不是都市,水泥路与月光的凉;而是午后近黄昏,是田间,被太阳烘得带着温热的熏风,温度从地面上升起,朽木、麦秆与溪水的气味。同一瞬间,芦苇如浪潮般摆动的沙沙声、流水潺潺声、不知何处叽叽喳喳的鸟鸣,像拔掉塞子般涌入我的耳朵。

“——又是你的幻想吗。”

既不是京郊,也不像老家卯辰山脚下的田地,我对这风景是陌生的,却知晓前因后果——只因这不是第一次了。从前听镜花念稿子的时候,我们就常被这么拉进他的故事里去。只要明白这是文字构建的幻觉,就没有什么值得害怕了。

五六步之外的镜花踩上河边小桥——由歪歪扭扭的木板随意搭成,勉强可作一个立足处,发出朽坏的吱呀声。突然,他俯下身子低着头,鬓发垂在脸侧,像是专注地盯着脚下的什么东西。

“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?”他问。

“什么?”我走过去,“烂木头?”

他慎重地在小桥上迈出一步,又石像般僵住了。

“是鸟,还是虫子?”我听见他喃喃自语。

我来到桥边。镜花又以探雷般的谨慎往前走了几步。

唧唧,啾啾啾。

他的脸色一变。“是脚下传来的。”

我学着他走上小桥,才发现它颤颤巍巍的,恐怕不足以承担两个成年人的重荷。

“你走走看,”他又转过身来朝我走了几步,并奇怪地模仿着某种动物的鸣叫声,“‘唧唧、啾啾’——你听!”

于是我走起来。

唧唧,啾啾。

第一步刚踏下去,脚的正下方就响起了这样的声音。乍一听仿佛某种鸟或鱼被踩在脚下发出的悲鸣,我吓得抬起脚,那里却空无一物。难道木板的缝隙间、朽木的空洞间,还住着某种鸟类吗?

镜花捏着下巴:“是千鸟吗?”

若是千鸟,没理由离人这么近还不至于惊飞。我环顾四周:在离水边不远的地方,有一栋看起来不甚结实的、带庭院的小屋;桥对面,是一大片茂盛的芦苇,而大片的芦苇又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山下,如云如雾。西边天空里,朦胧的云层后面泛出天光。这温度和天气,都不像东京的十月;我的鼻子甚至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潮风的气味。

“这是哪儿?你知道吗?”

镜花默不作声,远眺的目光一直投向地平线深处。终于他说:“我不知道。这不是现在的我知道的任何地方。但……”或许他也觉得自己的话很奇怪,“在梦里,我以为这是家。”

彼时我权当这是梦中呓语,是镜花毫无道理的幻想所致。但如今我已将泉镜花的一生置于案前,如同看着一份年表——尽管有许多缺漏——就算我不认识这山、这田原,仅凭排除法也能看透这梦的意义。讽刺的是,有时即使上天垂怜,将未来之书的某一页提前揭示于某人,他也往往不能解其意,认为这启示只是一个幻觉便抛诸脑后,直到多年后时间终于翻到那一页、又或许早已翻过,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,在许多年前的某个梦中、某个灵感的瞬间,自己曾将未来通晓。总之,现在的我之于彼时的我,现在的镜花之于彼时的镜花,是没有任何意义的。

闲话休题。镜花已下了桥,于是我跟随其后——唧唧啾啾的声音依旧和着我们的脚步响起,一直到桥头方才停歇——往一边的田埂上走去。那边的芦苇丛中,另有一方小池塘……或许称之为水潭更合适。我注意到有涓涓细流正拨开芦苇丛,源源不断地注入池中,池水已开始涨起,才想到长日将尽,或许正是涨潮的时间。

“这里的水是从哪来的呢?”

“大概,附近有一条河川吧。”他说着后退一步。脚方一抬起,池水就间不容发地吞噬了那块土地。我的耳边尽是河水前赴后继汇入池中的流水声,这才发现原先还在微风中相互摩挲的苇穗早就被淹没大半,池塘的边界已逼近至脚下,马上就要没过高耸的田埂——水位不知不觉间已涨到令人害怕的地步。

“——我们往回走吧。”

镜花的声音有点发抖。

若“往回走”指的是原处,仍旧要经过那座桥。但这里也在涨潮——或许是镜花所说的那条河川涨水,河水漫出河床,便在芦苇丛中顺着地势直冲入附近的水体和低洼地的缘故——小桥已岌岌可危。再不过去,就没办法全身而退了;不仅如此,照这势头,连这桥也会被完全淹没吧。

我看见镜花咬紧了牙根。不知为何,他看起来非常恐惧。

我说:“快点过去吧。”却完全只是故作轻松。我明知道这不过是涨潮,就算再怎么涨,也不会产生比湿了鞋更严重的后果——心底却依然有些害怕。

他说“好”,却并不看我。他那呆滞的、看不出感情色彩的、直愣愣地望向前方的眼神,显示他已经完全陷入自己的情绪里了。

接着他毫无征兆地突然迈开脚步,几乎要跑起来;我也紧随其后,跑上小桥。

唧唧,啾啾啾。

不明正体的鸣叫和着每一个脚步响起。唧唧,啾啾,既非鸟,也非鱼。如今这声音听起来,竟也像恶魔的追赶。

脚踏上泥土地的瞬间,身后的小桥随即被昏暗的河水挥舞着触角拖入水中。黄昏已至。镜花和我站在岸边的较高处,惊魂未定;潮水却像无穷无尽的怪物,不知止息,仍然涌上来,卷起浪花拍打着凸起的土堆。显而易见的是,要不了几分钟,这里也会被淹没。

镜花突然喊起来:去小屋那里!

为什么?我看着潮水后退几步,而后干脆转身跑起来,难道不应该是更高的地方吗?

他的眼睛里好像渗进了雨滴:“这是我的梦!”

如果这算是一个解释,那么“我的”又有什么含义呢?这是指他能操纵这场梦,还是他知道这梦的整个过程,开始与结束?话虽如此,这也并不是那场梦本身,而是将梦的残痕记录下来的文字的集落罢了。人并不能将整个梦完全记住,譬如它的开头一定会隐于雾中,让人不知始于何处;在这其中,记忆会出现偏差,与过往的印象混合起来,将因果打乱,变成一幅全新的光景。

即便如此,我还是和镜花冲进了小屋。但在反身关上门的一瞬间,我就后悔了:潮水已经跟着我们爬了上来,而这房子根本不可能防止水涌入,就连拍上来的一个浪都能将它冲垮。我几乎忘了这是文字构成的幻觉。“你确定是这里?”

镜花只是在蒙了一层灰的玻璃窗后抱着手,遥远地眺望着。

于是我们坐视潮水涨起。起初在水涨到门下时,我以为我们完了;想象中的水却一直没有涌进来,等回过神,水已漫过了一半的窗户。就算不考虑密封性,依我自离开学校起就不再有用处的一点物理知识,这房子也迟早会被水压冲垮的。

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。镜花拖了一张椅子到窗边,望着在水底拂动的芦苇、苇穗间升起的气泡,还有穿行在陆地植物间的水母。仔细一看,这房子可称得上是家徒四壁:只有一层,一眼即可望尽,除了书柜、行灯和一张桌子、几张椅子和坐垫之外,竟没有什么别的家具了;简陋的搁板上也是空的。另一边的隔间里是厨房,但似乎只有一个灶台,食材、碗筷——什么也没有。

我朝窗外望去,想看看镜花在看什么:如今整个房子,或者说这一整片山间的地区,都像世界末日似的沉入水下了。外面的世界——我们就这么生生与房子外的空间隔离开来,一门之隔甚于悬崖峭壁,以至于要用一个新诞生的隔绝的“世界”来形容它——现在应是晚上,水面上透不下一点光,只有这屋子里的行灯透过窗户照亮附近的水域。也因如此,这灯似乎吸引了其它一些生物——镜花将指甲抵在窗户上,逗着凑近的鱼。至于虾、蟹或者别的什么,他极其讨厌,连看也不愿意看,便扭过头去。他这副悠然自得的样子,反而让我不安起来。

“我说——这水会退的吧?”

若要总结镜花的回答,那就是既不肯定也不否定——全然没有意义。我本能地觉得他在拖时间,却又因小窗外的景致过于奇妙而感到有些怠惰。镜花长久地注视着窗外,有时他困了,就趴在椅背上睡一会。在那期间,也曾有比人类还要庞大得多的鱼类,像全然不知、也不屑于知道我们的存在似的,裹挟着水流从窗前游过。

一个无法估算长度的夜晚过去了。水里渐渐有了光亮:水面将阳光划成温和而不安的斑驳的格子,投在原本是地面的水底、以及水底的芦苇上。我想,若能从河床底向上看,大概就是这样一番光景吧。

……河床。

一个被遗忘的命题、连同那姿态,突然窜进我的脑海——

“水,”

镜花回过头来:“什么?”

我自觉失言,连忙装作我从来没说过话,全是镜花的幻听,如此搪塞了过去。

我并没有找到答案。只是数件看似完全不相干的事终于显露出它们之间的联系,露出隐藏在水下、相互连结的隐秘根系。

“你一直在这里吗?”

他趴在椅背上偏了偏头。

“真是个奇怪的问题。”他慢慢地说,“至少……在梦里是这样的。”窗外涌动的河水将虚幻的蓝色光斑反照进来,投影在镜花沉默的脸上。

“那么,你要在这里一直坐下去吗?”

他表示肯定。

“你不会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吧。”而我并不满意这个答案,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?这个梦是怎么结束的?你不可能一直不醒来吧——实际上,你就是醒来了。醒来之前你看到的最后的景象是什么?这篇东西的结局是什么?”

镜花又不作声了。起初他仍看着窗外的鱼群,然后又垂下眼睑,像走了神似的看着窗沿。最后他说:

“水涌了进来。”

我几乎跌倒。“什么?”

“最后,水涌了进来。”

这下我彻底无话可说了。他把自己困在这里了。

“既然如此,这有什么意义?为什么一开始要躲进来,而不是跑到更高的地方去?”

“因为我是这么写的。”他很奇怪地看着我,“我们只要照着走就好了。就像戏剧一样。”

他说得对,这不过只是文本。我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清醒。在如此逼真的幻想里,人很容易将现实混淆起来。

我又一字一字地反刍起白天的对话——明明发生在不过数小时之前,现在想来,竟像有数年之遥——神田川、浅野川与田越川。童年与老年在他的袖口中散发着水的味道。在他眼中,这就是死吗?水与死相连,他却逃入水中,没有死,反而将自己围困了。我抬头望向天花板(它和塾里的天花板一样,遍布着斑驳的黑点,有些发黑)。根本没有怀疑的余地,我心想,他比谁都要爱惜自己的生命,甚至到了偏执的地步。

只是方法不对。只是方式不对。

我先前说过,人在得到关于未来的启示时,往往不解其意,但只要带着答案向前倒推,所有的谜团都会像灯下飘舞的灰尘一样清楚明晰。这是仅限于未来者的专利,因此我能得出与当时的我相反的答案:这梦观照的是未来,而不是过去。但梦通常发自无意识,是无法完全用逻辑与因果解释的。如今我的脑中只有一个问题:镜花是否有所预料?他是否已看见在即将到来的冬天降临的命运,有关那位女性,而它又将在数年后与他此生最大的幸运与悲剧——老师的死——联系起来?在那之后,他又将带着自己的命运回到这里,被死亡、病痛和自己的背叛所追赶,就像现在躲进这屋子一样,回到这曾在梦中见过的山下、曾在梦中见过的田原间——就在同样的时间,同样的情境,秋彼岸已过的九月与十月之交,踏上那座唧啾作响的小桥——又或者在梦中。

那么,他到底预见到了吗?他在这水中的芦苇中,在这沾满灰尘的玻璃窗中,在潮水涨起的泡沫中,终于看见了神明为他揭示的那一页,看见了我们——他,老师,我们所有人——无可奈何的末路吗?

回过神来,我已经抓住了门的把手。只需往里一拉。那仿佛不是出于我自身的意志,而是有某人——某种东西,某种意识——牵引着我的手,将它放在了门把上。

与这梦无异,你我的人生也是文字。我能感受到镜花仍在窗边静静地看着,就像他曾看过这一幕一样。

我打开门,水涌了进来。

 
评论
热度(12)
  1.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行星地表 | Powered by LOFTER